文/羊城晚报记者 吴小攀图/受访者提供
近日,“赓续岭南文脉,再谱广州新韵——梁凤莲新作研讨会”在广州花城文学院举办,出席会议的十几位专家学者围绕梁凤莲新作——长篇小说《大运行》和散文集《广州之书》阐发读后感,还探讨了关于广州文学书写的新可能。近日,梁凤莲接受羊城晚报记者专访——
“学者型作家”与“作家型学者”
羊城晚报:同时写两部作品,一部散文,一部小说,两种体裁的写作感受有什么不同?
梁凤莲:艺术是人生的平行世界,散文承载作者的平行情感,小说讲述世界的平行故事。我这次出版的《广州之书》是一部散文集,《大运行》是一部长篇小说,相同之处在于,都需要一段较长时间的积累。几十篇散文,前前后后也要攒好几年。不同之处在于,散文是非虚构的,是被动地记录个人对于外部世界真实的情绪反应;小说是虚构的,是主动地在真实世界中创造一个并不存在的社会空间。散文考验的是你的敏感度,长篇小说全面挑战你,包括对人性的透视、情感的独特体验,还有人物、情节的驾驭和语言、结构等方面的组织能力。
羊城晚报:您也进行学术研究——这么多领域多文体写作,对于文学创作来说,会不会带来混杂或干扰?
梁凤莲:“跨界”应该不会给我带来干扰,对我来说,学术研究、文学创作的客体对象都是一样的,目的也是一样的——去发现成长及其背后的故事,去认识、去理解对象的方式也是综合的:作为表象的世界,理性超越时空,规律主宰运行;作为意志的世界,外在呈现千变万化、丰富多彩、活色生香。不同的领域,偏重的角度不同。文学创作时偏向“学者型作家”,学术研究时是“作家型学者”。这也是这些年来我在坚持走的一条路:在文学创作中融入更多的哲理,在学术研究中赋予更多的情感。
“为广州代言”源于血脉的文化基因
羊城晚报:这部小说和您以往的小说比较,题材和视野更国际化了,这与您这些年来的经历有什么关系?
梁凤莲:中国与世界在文化方面的关系,对于我们这一批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人来说,有一个巨大的改变。读小学是“文革”时期,可以说对世界特别是欧美一无所知;读大学时,赶上改革开放,西方的艺术作品、哲学思潮进入中国,才开始对欧美国家的生活方式、价值观有初步了解。近些年,我们深刻感受到中国文化在世界文化版图上的张力在加强,经济、社会的高速发展催生的文化自信,促使我们不再向外看,而是转而向内看。对于个人和家庭来说,国际化、全球化也是一股不可阻挡的浪潮,它将对生活细微的改变带到很多人身边,我们的下一代在世界各地学习、工作、生活已经不是新鲜事。在《大运行》中,我选择了从经济领域切入国际化潮流,从全球金融市场一体化到人才的全球流动,展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经济起伏给城市带来的休戚与共。
羊城晚报:这部小说在您的广州书写系列里处于什么位置?
梁凤莲:《大运行》与我广州系列的长篇小说比较,最大的变化是越来越远离自己。这是一部粤商题材的小说,和我的成长背景基本无关。但为广州代言则是一样的,不仅仅因为生于斯长于斯,更因为祖先在我的血脉中注入的文化基因。时代是洪流,它掀起的巨浪在冲击一座城市和另一座城市时,所激起的浪花是完全不同的,我有幸生活于大时代的广州,我想同时记录时代、城市和人的最新变化,我想探讨一个人的命运向何处去这件事到底谁说了算。
羊城晚报:每年市面上有这么大量的文学作品出版,扪心自问,您的写作动机是什么?
梁凤莲:谈到文学的价值,我常常会想到数学。文学和数学一样,是关乎世界的一种语言,文学是描绘世界的语言,数学是计算世界的语言。数学家相信数学可以通过方程式来揭示世界的规律,文学家也要相信文学可以通过作品来描绘世界的真善美。写作的终极目的是告诉别人为什么我们会爱着这个世界和我们热爱世界的方式。
这些年的人生经历告诉我,论故事性,现实远比小说更精彩。但小说可以将我们从失落与虚无的摇摆中拯救出来,可以将城市从遗忘与忽视的困顿里拯救出来。时间里有深藏不露的东西,小说的作用在于将昨天深藏于时间当中的东西挖掘出来,将今天的故事深藏于时间当中,令后人惊叹曾经这样的时间这样的世间拥有过这样的人生。当然,大部分文学作品会被遗忘掩埋于岁月深处,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让它们发出微弱的光芒。
广州书写一脉相承
羊城晚报:您的小说创作一直都是以广州为根据地,您对关于广州的书写有怎样的观察和体会?
梁凤莲:粤人通过文字来总结、归纳、概括故乡的这种文化自觉,从东汉杨孚的《异物志》就开始了,明代黄佐纂《广东通志》,清初屈大均编《广东新语》,可谓一脉相承。到了当代,黄谷柳、欧阳山、陈残云、秦牧、陈国凯、杨万翔、吕雷等老作家继承的还是这种传统。当代本土小说中,广州书写有几个共同点:一是环境方面典型的南国特色;二是文化方面浓郁的岭南风情;三是主题方面紧跟时代的脚步,写发生在广州最热点的时代潮流,时代性与地方性的紧密结合是广州书写的最大亮点。
羊城晚报: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要写出一个气韵生动的广州需要具备什么条件?
梁凤莲:文化认同是本地人与外地人在表达广州时的差异,也是写出一个气韵生动的大广州的必备条件。文化认知—文化认同—文化热爱,一步步走来,没有认同,何来热爱?
广州是一座人口超过2000万、GDP超过3万亿的国际都市,它的规模、体量不可避免使城市成为一座像纽约、伦敦那样的移民城市。移民城市唯有坚守自己的文化传统,才能在世界舞台上免于千城一面。各种引进人才来到广州发展,他们唯有融入广州,才能真正体会广州之美,才能写好广州。
回归对文学的信仰
羊城晚报:您认为小说创作的关键是什么?
梁凤莲:长篇小说赋予作家权力,用造物者的身份进入自己营造的世界,改写作品中一群人的命运,这需要非常谨慎的创作态度。长篇小说的时空大跨度、情感大跨度都考验着作者的人生储备。小说创作的关键是回归对文学的信仰,相信文学具有打动人心、能抵抗时间侵蚀的力量。
羊城晚报:近些年来,小说创作好像更流行讲故事,而非关于典型人物的塑造?
梁凤莲:从技术层面上说,塑造人物的难度大于编制情节,它既考验作家宏观上对人生人性的阅读能力,也考验作家微观下对性格气质的想象力。小说的核心要素就是情节和人物,结构、语言等都是服务人物与情节的。相对于塑造形象丰满的典型人物来说,讲一个精彩的故事,更容易做到一些。
羊城晚报:当下写作是否已经到了一个“大众化”的时代?
梁凤莲:“新大众文艺”概念延续的还是80多年前延安文艺座谈会为人民大众服务的精神内涵,当然,时代发展也会相应扩展外延,输入新鲜血液。站在“新大众文艺”的新起点回首80多年历程,令人欣喜的是文艺从来没有被束之高阁。对于任何一种文艺思潮,我们不妨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眼光来观察,十年或者十五年后,或许对其特征认识得更加清晰。目前来看,理论走得比较快,创作略微滞后,理论与实践之间还有落差。
羊城晚报:AI时代的来临,对于文学创作会有怎样的影响?
梁凤莲:如果AI是一个作家,它就是一个依赖数据、想象力建构于数据的作家,它的创作生于数据、限于数据。文学创作如果简单地选出叙事类和抒情类两种体裁给AI创作,前者需要人生阅历,后者需要情感体验,这两种人类活动,AI至今无法实现自主,更不用说超越人类。不过,就技法而言,我看过一些AI写的诗歌,意象的选择和组合方式,确实很多现实中的诗人难以望其项背,证明它的学习能力还是很强大的。
众议
刘斯奋[作家、评论家]:
时代感加岭南风
《大运行》是一部取材于粤港澳大湾区经济发展最新动态的长篇小说,梁凤莲写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商战故事,而是当今商业领域发生的深刻变化。重要的是,一代年轻的广州人站在了商业革新潮头,他们有国际化背景,带领企业融入全球化浪潮,让广州这座千年商都焕发全新生机。小说可读性很强,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商业社会的画卷;故事又是发生在广州、香港等地,岭南文化特色浓郁,时代感加岭南风,是这部长篇小说的最大特色。
李哲夫[广州市委宣传部原常务副部长]:
始终抓住“广州”
梁凤莲既是作家又是学者,把形象思维与抽象思维结合起来,创作和研究相得益彰,相互促进,收获了丰硕的成果,殊为不易。她始终抓住“广州”,以广州为主题、以广州为主体,写文化、研究文化,执着坚守广州文化和广州主题,成果斐然。《大运行》以广州为背景,非常有现代感,而且“好看”。小说中人物众多、线索交错,从开篇祭祖到以祭祖结尾,首尾呼应,叙事逻辑严谨,单就小说的结构把控而言,相当出色。其中塑造的人物,不仅能够立得住,还个性鲜明,比如具有前卫思维的周广为,他站在整个商业界的前沿、科技界的前沿来思考问题、研究发展,给人的印象很深刻。还有周翼谋、梁家珍、李川弘,他们的经商之道特色鲜明且令人难忘。人物都极具辨识度,包括几位女性角色也刻画得很有性格、很有特点。她的散文语言清新自然,绝不造作,不是端着架子写作,而是娓娓道来,又很善于造境,擅长营造出氛围和意韵。
董上德[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
粤商精神与情商价值的结合
梁凤莲以往的小说主要是以广州城内的故事为主,像《西关小姐》《东山大少》《羊城烟雨》等,可是《大运行》有了明显的突破,她写的是周家三父子的商业故事,折射出中国改革开放后广州的国际化进程及其高度商业化的蜕变。小说里特别关注到粤商的精神理念——这个理念往往是挂在客厅上的,比如周翼谋的亲家挂的是“躬自厚而薄责”,体现了粤商的修身理念。还有一位粤商客厅挂了一副对联“终日乾乾,使人昭昭”,这是“大运行”里面一个很重要的密码,为什么叫《大运行》?就是粤商有传统文化的修养,对中华文化有高度的认同意识,才会以这样的格言来作为经营、商业活动的核心理念。周翼谋有一番话,可谓画龙点睛:“做生意就是做事,做事就是做人,大家给你面子,愿意帮你,不是因为你有钱,而是因为你愿意帮人。”这就是情商价值。如果说《大运行》有什么文化密码的话,我认为就是两方面结合——粤商精神与情商价值的结合。这是一部以安徽绩溪周氏与广州梁氏结缘为由头的小说,同时,又是一部侧重写粤商周氏三父子创业进取的报告文学,是小说化的报告文学,也是报告文学化的小说。
梁少锋[广东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为城市立传、立言
为岭南地域文学建立本土化的元素,这是梁凤莲作品的重要特点之一。《大运行》延续了史诗的笔法,以家族的叙事来串联城市的百年变迁,将广州的市井烟火、都市风云、改革浪潮融入人物的浮沉里,同时还跨越本土,直到中国香港、北美。小说的叙事节奏感把握得比较好,人物个性化刻画到位,语言感染力很强,场景的画面感也很生动,由此造就了它的可读性,是可以改编成为影视作品的好范本。同样,散文《广州之书》以一种非常灵动的写法,在街头巷尾、四季流变中打捞城市的灵魂,实现了艺术为城市历史立传、文学为城市精神立言的宏愿。
佘莉莉[广州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副处长]:
一种与时俱进的创作特质
《大运行》突破了梁凤莲以往的创作惯性,将故事拓展到一个更广的领域和地域,甚至融入了商业等多元领域,是一种与时俱进的创作特质。作为地道的广州人,生于斯,长于斯,截然不同于在广东奋斗的外来创作者——这些作家的写作多是通过小说来展示个人的人生经历,但梁凤莲是通过对广州城市肌理的深情描摹,完整地呈现广州的城市风貌与精神。她笔下的广州,无论是人、物还是事,和我们所认识的、生活的城市,所感知的人和事是一模一样的,是真实的,包括城市景观、风俗民情、人情世故等等,都是将寻常的日子化作文学的书写,非常质朴、亲切,读起来感觉就像漫步于广州这座城市之中。以作家和理论研究学者的双重身份进行创作,既通过理论研究去梳理广州的精神文脉,又以文学的形式呈现对广州的城脉、商脉、人脉、文脉的理论思考和研究,用真挚的情感去描绘广州,为广州树立了一个鲜明的文学形象。
陈超[星海音乐学院人文社科部教授]:
在本土日常和全球视野之间
梁凤莲的小说《大运行》是对新商业小说创作的探索,她将广州这座城市的商业气息与原乡叙事相结合,将传统文化的符号标识、叙事模式和现代商业的IPO、资本运作模式相结合,在传统文化叙事和现代商业叙事之间找到了平衡。一方面写西关的街巷、荔湾的传统饮食,一方面又写天河的开发、现代城市的崛起,让现代城市与传统风俗在同一幅图景中展现。在全球化背景下的广州图像书写中,她把日常生活审美化、国际化,比如写了很多华人在纽约等国际化大都市里的饮食;与此同时,将国际化交往日常化,在本土日常和全球视野之间寻找到新的叙事方式。
编辑:聂粤
来源:金羊网